正如朱清瑶所料,那夜风波虽暂息,却在百工坊内投下了一颗远比“百工规”问世时更大的石子。涟漪迅速扩散,再也无法遮掩。
起初是窃窃私语。织染区的匠人、学徒们口耳相传着那架“不用编绦就能提花”、“织得快还不容易错”的神秘新织机。木作区和铁作区也流传着胡疤子、赵铁岩两位老师傅深夜参与“机密要务”的种种猜测。李远这个名字,连同“试点区”、“织机改良”这些词汇,以前所未有的频率出现在工匠们的茶余饭后。
态度则泾渭分明。年轻匠人和学徒多是好奇与兴奋,尤其是那些在旧式繁复技艺中感到进步缓慢、挫折不断的年轻人,仿佛看到了一扇新的大门。而以刘一斧、韩铁火为代表的一部分老师傅,尤其是一些专精编绦、花样设计等传统核心技艺的老匠人,则普遍感到不安、质疑,甚至隐隐的敌意。他们赖以生存、引以为傲的“手艺”,似乎正在被那冰冷的、由铜片和铁钩构成的“奇技淫巧”所威胁。
这种情绪,在李远带着那枚新得的“百工研试”铜印,开始正式、系统地记录三架改良织机的各项数据,并尝试小范围招募更多织工进行培训时,达到了一个小高峰。
这一日,李远正在试点区新建的、挂着“百工研试”木牌的简易工棚内(由朱清瑶特批物料,鲁工头带人搭建),与薛娘子、春娘、秋菊一起,记录改良织机连续运转十日后的各项数据:不同纹样的日产量、线料消耗、故障次数及类型、织工疲劳程度的主观反馈等等。阿生在一旁帮着整理誊抄,准备形成第一份正式的“研试简报”。
工棚外围了不少看热闹的匠人,探头探脑。突然,人群被分开,三个穿着体面、年纪均在五旬开外的老者走了进来。为首一人头发花白,面容清癯,手指修长干净,正是坊内专司织锦花样设计与编绦的顶尖匠师,姓顾,人称“顾花眼”。后面两位,一位是负责教授新徒编绦技艺的孙师傅,另一位则是管理坊内所有绦片库藏的秦管事。
这三人,代表着百工坊织造体系中“传统技艺”的核心力量,地位超然,连刘一斧平日也对他们礼让三分。
顾花眼径直走到工棚门口,并未入内,只是用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扫过棚内那架正在由秋菊操作的改良织机,目光尤其在纹版卡槽和提综机构上停留良久,脸上没什么表情。
薛娘子见状,连忙停下手中活计,上前行礼:“顾师傅,孙师傅,秦管事。”
李远也起身拱手:“三位师傅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顾花眼这才将目光移到李远身上,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压力:“李管事,你这‘研试’的动静,是越来越大了。老夫听闻,此机不用编绦,便能提花?”
“正是。”李远坦然道,“以带孔纹版替代绦片,控制提综。”
“哦?”顾花眼微微颔首,看不出喜怒,“花样从何而来?莫非李管事还精通我织锦画样之道?”
“小子岂敢班门弄斧。”李远从旁边案上拿起一叠画着简单几何纹、花卉轮廓的纸样,“初始纹样,皆取自坊内常用基础图库,由薛娘子等织工选定。纹版孔洞,亦是根据这些图样转化而来。”
顾花眼接过纸样,快速翻看,又递给身后的孙师傅。孙师傅仔细看了看,点头低语:“确是基础纹,转化倒也直接。”
“基础纹自然简单。”顾花眼将纸样递回,语气依旧平淡,“可我百工坊所出织锦,贵在繁复精巧,变化万千。一幅‘百子千孙’或‘江山万代’的复杂大件,纹路交错,色彩层叠,绦片编制需考量经纬交织、色彩过渡、图案衔接,毫厘之差,全幅尽毁。不知李管事这带孔的板子,如何应对这等千变万化?”
这个问题问到了关键。目前的改良织机,确实更适合规律性强、色彩相对简单的纹样。对于极端复杂、多色交织、无规律可循的顶级织锦,纹版打孔的复杂程度和控制精度,将呈几何级数增长,甚至可能超过手工编绦的灵活性。这也是李远早已意识到的技术瓶颈。
李远没有回避,诚恳答道:“顾师傅所言极是。小子这套法子,于规律性强、变化相对简单的纹样,确有优势,可大幅提升效率,降低学习门槛。然于顾师傅所言的顶级繁复织锦,目前确有力所未逮之处。纹版打孔之繁,或许不亚于编绦之难,且对提综机构之精度、强度要求更高。此非一时可解,需持续钻研改进。”
他顿了顿,继续道:“小子以为,新旧之法,并非水火不容。或可并行不悖。寻常实用绸缎、中等复杂度纹样,可用此法提效;而顶级织锦、特殊定制,仍可倚重顾师傅这般大师的巧手匠心。甚至,未来或可探索结合之道,以新法为基础,辅以大师的点睛之笔。”
这番回答,既承认了现有技术的局限,又肯定了传统技艺的不可替代性,并提出了“并行”与“结合”的未来可能,给足了顾花眼等老师傅面子,也展现了自己务实而不狂傲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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