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我是被巷子里的喧哗声惊醒的。
不是往常那种买卖吆喝、车马往来的喧哗,而是一种刻意压低的、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像老鼠在墙根下啃噬木头,细碎而绵密。
我披衣起身,推开窗。
弄堂里,几个早起买菜的大妈聚在我们家平台前,手里攥着报纸,脑袋凑在一起,指指点点。看见我推窗,她们立刻散开,眼神躲闪,像做了什么亏心事。
“王大婶,”我倚在窗边,声音平静,“看什么呢?这么热闹。”
王大婶脸上闪过尴尬,讪讪地把手里的报纸往身后藏:“没、没什么……就随便看看……”
“报纸借我瞧瞧?”我伸出手。
王大婶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报纸递了过来。是今天的《沪江晚报》,社会版,头条加粗的黑体字:
“司令千金沦落裁缝女,是叛逆还是堕落?”
副标题更刺眼:
“专访陆家亲友:女儿离家实因不服管教,父心痛心疾首”
我快速扫过文章内容。
报道以“本报记者深入调查”开头,用看似客观的笔调描述了“陆司令爱女”如何“受新思潮蛊惑”,如何“与父发生激烈冲突”,如何“携母离家自立”。文章引用了多位“陆家亲友”的匿名发言——
“那孩子从小性子就倔,听不进劝。”(据称是某位陆家长辈)
“陆司令管教严厉,但也是为她好。现在这世道,女孩子抛头露面做裁缝,像什么话?”(据称是陆家世交)
“她母亲也是,非但不劝,还跟着胡闹。好好的司令夫人不做,去当什么裁缝。”(据称是王家亲戚)
文章最后,记者“语重心长”地写道:
“新时代倡导女性独立,固然是进步。但若以叛逆为荣,以违背伦常为勇,则未免矫枉过正。家庭伦理仍是社会基石,望这位陆小姐能迷途知返,莫让老父寒心。”
我看完,把报纸折好,递还给王大婶。
“依萍……”王大婶接过报纸,欲言又止,“这上面写的……你别往心里去。咱们街坊邻居都看在眼里,你和你妈是正正经经做生意,没偷没抢……”
“谢谢王大婶。”我打断她,笑了笑,“报纸嘛,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反正,”我顿了顿,声音清晰,“我们靠手艺吃饭,不靠别人嘴皮子。”
说完,我关上了窗。
傅文佩从里间走出来,脸色苍白:“依萍,外面……在说什么?”
我把报纸的事简单说了。傅文佩听完,手抖得厉害,扶着桌子才站稳。
“他们……他们怎么能这么写?”她声音发颤,“什么叫‘沦落裁缝女’?我做旗袍,凭的是手艺,挣的是干净钱!”
“妈,”我扶她坐下,“别激动。他们越是这样写,越说明陆振华急了。他奈何不了我们,只能在报纸上抹黑我们。这是好事。”
“好事?”傅文佩红着眼睛看我,“名声都被他们败坏了,还是好事?”
“正因为他们在乎名声,才用这招。”我说,“要是他们真有办法让我们活不下去,直接动手就是了,何必费心登报?”
傅文佩愣住,慢慢想明白了,情绪渐渐平复:“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该干什么干什么。”我说,“李副官一会儿就该来上工了,您今天要把赵太太那件礼服的镶边做完。我继续翻译书,下午还要给王淑慧她们上英文课。”
“可是那些闲话……”
“闲话伤不了人。”我走到水缸边舀水洗漱,“伤人的是自己把闲话当真。”
正说着,门外传来敲门声。
不是李副官那种沉稳的敲法,也不是方瑜轻快的节奏,而是轻柔的、带着试探的叩击。
“佩姨?姐姐?你们在家吗?”
是陆如萍的声音。
傅文佩脸色一变,下意识看向我。
我擦干脸,走到门边,拉开门。
陆如萍站在门外,今天换了件浅蓝色的呢子大衣,围着雪白的羊毛围巾,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藤编食盒。她看见我,眼睛立刻红了,声音哽咽:
“姐姐……你还好吗?”
她的表情那么真挚,眼神那么关切,若不是手里那份叠得整整齐齐的《沪江晚报》从食盒边露了一角,我几乎要信了。
“如萍,”我侧身让她进来,“有事?”
陆如萍走进屋,把食盒放在桌上,目光在简陋的屋子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脸上,眼泪恰到好处地掉了下来:
“姐姐,我看到报纸了……他们怎么能这么写你?什么叫‘沦落裁缝女’?什么叫‘堕落’?这些人……这些人根本不知道你有多好!”
她说着,从食盒里取出几样点心——晶莹剔透的水晶饺,金黄的蟹黄酥,还有一小罐冒着热气的杏仁茶。
“这是我特意让厨房做的,姐姐,佩姨,你们趁热吃。”她摆好碗碟,动作轻柔优雅,“爸爸看到报纸后发了好大的脾气,说要去报社理论。妈妈劝了好久才劝住……姐姐,爸爸心里其实是在乎你的,只是他拉不下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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