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振华找到书店时,天色已经全黑了。
下午那场雨到底还是落了下来,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窗玻璃。书店二楼亮着温暖的灯光,隔着雨幕望去,像茫茫海上一座孤独的灯塔。
他站在马路对面,看着那扇窗,很久没有动。
雨水顺着帽檐滴下来,浸湿了他肩头的军装布料。那身曾经象征权力和威严的制服,此刻在昏暗的路灯下,只剩下一片模糊的深灰色。
老周撑着伞站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问:“老爷,要不……我先去通报一声?”
“不用。”陆振华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我自己去。”
他穿过马路,脚步有些踉跄。书店的门关着,门上挂着一块木牌:“营业时间:早九点至晚八点”。现在是八点二十,已经打烊了。
陆振华抬手要敲门,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透过玻璃门,他能看见里面的情景:傅文佩坐在柜台后面,戴着老花镜,正在缝一件旗袍的领子。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一针一线,专注得仿佛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灯光照在她脸上,那些皱纹被柔和的光晕包裹着,竟有种说不出的安宁。
陆振华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很多年前。
也是在东北,也是一个雨夜。他打完仗回来,浑身是血,推开家门时,文佩就是这样坐在灯下缝衣服。看见他,她惊得针扎了手指,却顾不上疼,赶紧起身给他打热水,拿干净衣裳。
那时候的她,眼睛里全是他的影子。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那些影子一点点淡去,最后只剩下空茫。
“老爷……”老周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陆振华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傅文佩抬起头,看见门外的人,手上的动作顿住了。针尖悬在半空,银光一闪。
她放下针线,起身,走到门边,打开门。
“文佩。”陆振华开口,声音干涩。
傅文佩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有事吗?”
这种平静让陆振华心里一刺。他宁愿她哭,宁愿她骂,也不愿她这样……像看一个陌生人。
“我能进去说吗?”他说。
傅文佩侧身让开。
陆振华走进书店。店里很干净,书架整齐,空气里弥漫着纸墨的香气和新布料的清香。墙上挂着几件做好的旗袍,款式新颖,针脚细密——都是文佩的手艺。
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傅文佩给他倒了杯茶,放在他面前,然后坐在他对面,中间隔着整张桌子的距离。
“文佩,”陆振华端起茶杯,又放下,“家里……出事了。”
傅文佩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税务局查账,问题不少。”他艰难地说,“雪琴她……挪用公款,偷税漏税。现在要补的税加上罚款,不是小数目。”
傅文佩依然沉默。
陆振华忽然有些恼火:“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说什么?”傅文佩的声音很轻,“恭喜陆家终于遭报应了?”
“文佩!”陆振华猛地站起来,“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再怎么说,那也是你待了二十年的家!”
“家?”傅文佩笑了,那笑容里满是苦涩,“老爷,您真的觉得,那是我的家吗?”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他:“我在那个‘家’里,住了二十年,哭了二十年。依萍出生的时候,您在前线,是李副官的妻子玉真陪我去的医院。依萍发烧差点死掉的时候,是街口的陈大夫半夜跑来救命。依萍上学交不起学费的时候,是我当了陪嫁的镯子……”
她转过身,眼睛里终于有了情绪:“您告诉我,那个‘家’,给了我什么?”
陆振华语塞。
“您今天来找我,不是为了叙旧吧。”傅文佩走回桌边,“直说吧,什么事?”
陆振华看着她,第一次觉得,这个跟了他二十年的女人,竟然如此陌生。
“我需要一笔钱。”他最终还是说了出来,“补税,罚款,还有打点关系……至少需要五万大洋。”
傅文佩静静地看着他:“我没有钱。”
“我知道你没有。”陆振华说,“但依萍有。她的书店生意很好,我查过,每个月的流水……”
“所以您是来找依萍要钱的?”傅文佩打断他,“为了救王雪琴?”
“不是为了救她!”陆振华的声音高起来,“是为了救陆家!陆家倒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对我没什么好处,”傅文佩说,“但也没什么坏处。我和依萍现在过得很好,自食其力,堂堂正正。”
陆振华盯着她:“文佩,你真要见死不救?”
“见死不救?”傅文佩摇摇头,“老爷,您还记得吗?依萍高烧不退那天,我去求您请医生,您说什么?您说‘小丫头片子,死了就死了,省口粮食’。那时候,您想过见死不救吗?”
陆振华的脸色变了:“那是……那是气话。”
“气话?”傅文佩的眼睛红了,“那您知不知道,那天晚上,是我跪在雪地里求街口的陈大夫,说只要他肯来,我这辈子给他做牛做马都行。他才冒着大雪来,救了依萍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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