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片弥漫着无形绝望的慰安所区域,汉城深夜的寒意似乎更加刺骨。方岩沉默地在前面带路,身影在废墟的阴影间时隐时现,如同一个无声的引路人。韩正希紧跟在他身后,抱着那支对她来说仍显沉重的步枪,脚步有些虚浮,并非因为疲惫,而是因为今晚所见的一切,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她的心头和四肢百骸。
那些腐烂的盛宴、焦黑的冤魂、无头的尸骸,以及那栋小楼里传出的、比死亡更令人窒息的声音……种种画面在她脑中疯狂交织、冲撞。她体内的那对红蓝气旋依旧在高速旋转,只是那代表反抗与决绝的亮红色,似乎彻底稳固了主导地位,虽然依旧微弱,却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火种,持续散发着不甘熄灭的光与热,将那些试图反扑的恐惧冰蓝死死压制。
寂静中,只有两人轻微的脚步声和呼吸声。走了好一段路,远离了那些极端恐怖的区域,周围只剩下寻常(如果这乱世还有“寻常”可言)的废墟和死寂时,韩正希忽然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又异常清晰,仿佛鼓足了巨大的勇气。
“东家……”
方岩脚步未停,只是微微侧头,用眼神示意她在听。
“我娘……她以前总跟我说,女人家,要认命,要孝顺,挨打受骂忍着,等嫁了人就好了……”韩正希的声音很轻,像在梦呓,又像在揭开一道从未示人的伤疤。“她就是这么过来的。我阿婆打她,她忍着;我爹……我那个喝酒赌钱的爹,输了回来就拿我们出气,她也忍着,还让我也跟着忍……”
方岩没有说话,放缓了脚步,让她能更省力地跟着,同时也是一种无声的默许。
“我娘手很巧,会绣很好看的花,会唱好听的小调……可是,在我爹眼里,那都不如换一顿酒钱。”韩正希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苍凉,“我记得有一次,爹要把娘最后一件像样的裙子拿去当掉,那是我姥留给娘唯一的念想。娘跪着求他,他就……他就用烧火棍打娘的头,流了好多血……我吓得只会哭,娘却还捂着伤口,对我说:‘正希,别怕,别恨你爹,是娘不好……’”
她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但方岩能清晰地“看”到她体内那团亮红色气旋因为这番话而剧烈地灼烧、翻涌,散发出强烈的痛苦与愤怒。
“后来,娘病了,咳血。爹嫌费粮食,嫌药钱贵,骂她是赔钱货,拖累全家……”韩正希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哽咽,但她强行忍住了,“娘走的那天晚上,拉着我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是:‘正希……要认命、要孝顺……找个好人家……好好过日子……’”
“她到死……都还在认命。”这句话,她说的很轻,却带着一种锥心的失望和悲哀。
方岩依旧沉默,但他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他想起了自己前世那些在枪林弹雨中倒下的战友,想起了他们临终的托付与不甘,那是一种对命运最直接、最血性的抗争,与韩正希母亲这种被驯化到骨子里的“认命”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娘走了以后,爹就更没了顾忌。”韩正希继续说着,语气重新变得冰冷,“赌债欠得越来越多,他就打我的主意。说我长得还算周正,能卖个好价钱。先是逼我去给大户人家当丫鬟,我不肯,他就打我,饿我。后来……就是要把我卖到那种……那种地方去。”
她没有明说“那种地方”是哪里,但两人都心知肚明。
“我偷跑过几次,都被抓回来,打得更狠。他说,我就是他生的,命都是他的,他想怎样就怎样。”韩正希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恨意,那亮红色气旋随之爆发出锐利的光芒,“直到那天,他拖着我去大户家的路上,遇到了鬼子……他为了自己活命,想都没想就把我推了出去……”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所有污浊都呼出去。她抬起头,看向前方方岩那并不宽阔、却异常挺拔的背影,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有对过往的痛恨,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激。
“东家,”她再次开口,声音虽然还带着些许沙哑,却异常坚定,“以前那个只会哭、只会忍、只会认命的韩正希,在她爹把她推出去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她顿了顿,仿佛在做一个极其庄重的宣告,一字一句地说道:
“现在的我,不想认命,不想像娘那样活着,也不想变成慰安所里的人,更不想变成街上那些只知道吃人的‘吵货’。”
“我……我想活下去,像东家您这样活下去。能拿得起枪,杀得了鬼子,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那些就是过去的我了。……”她最后轻声总结,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破茧重生般的决绝,“我现在,都听……”
方岩终于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在朦胧的月光下,第一次真正认真地审视着这个少女。她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身形依旧瘦弱,但那双眼睛里,之前惯有的怯懦和迷茫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痛苦和仇恨淬炼过的、如同初生钢铁般的冷冽与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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