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三程分途向风尘
中平元年,暮春。
司隶,河东郡安邑县,太守府。
檐外的雨缠缠绵绵,打在檐角的铜铃上,叮咚声混着黄河的浊浪声,把堂屋衬得格外沉郁。董卓捏着袁滂送来的绢书,指腹磨过“董琰入洛为太学伴读”九个字,绢面被汗浸得发皱。他猛地将绢书拍在案上,案上的青铜爵盏跳起来,酒液溅在他的玄色官袍上,洇出深色的斑。
“伴读?”他粗声笑起来,笑声里裹着沙砾,“袁隗这老狐狸,欲拿我董家的嫡长子当质押,倒说得体面!”
段煨垂手站在一旁,案上的烛火映得他半边脸亮,半边脸暗:“将军,袁司徒既开口,便是没得转圜。黄巾乱起,朝廷正缺能战之将,这东中郎将的印信,咱们不能放。”
“我懂!”董卓转身踱了两步,军靴碾过地上的炭屑,“我懂他的算盘!拿琰儿拴住我,让我在广宗替他们砍人,打赢了功劳是袁家的,打输了我董卓背锅!”
可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步棋必须走。卢植在广宗裹足不前,朝廷的催战文书雪片似的飞来,袁家正是瞅准了这个空当——用东中郎将的兵权,换董家嫡长在洛阳的“安稳”。拒绝,便是与袁家撕破脸,别说冀州的兵权,连河东的盐池都未必保得住;接了,就得把那个总捧着竹简、说话温吞的长子,送进洛阳那座吃人的牢笼。
“去,叫琰儿来。”董卓的声音沉了沉,像是从喉咙里碾出来的。
董琰进来时,手里还攥着卷《春秋》,二十二岁的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儒衫,袖口磨出了毛边。他站在堂下,见父亲案上的绢书,脸色微变,却还是规规矩矩作揖:“爹。”
“袁家要你去洛阳。”董卓没抬头,指尖敲着案面,“太学伴读,实则……”
“儿子知道。”董琰的声音很稳,像落进深潭的石子,没惊起多少波澜,“是人质。”
董卓猛地抬头,对上儿子的眼。那眼里没有慌乱,只有一种近乎早熟的平静——像他母亲,也像段家的人,骨子里藏着韧劲。他忽然想起董琰三岁时,在临洮祖宅的槐树下,拿着木简学写“董”字,笔杆都握不稳,却非要写得端端正正。
“洛阳不比河东。”董卓起身,走到他面前,手掌按在他肩上,少年的肩骨硌得他手心发疼,“太学里的人,笑里藏刀,话里带刺,你……”
“儿子会守规矩。”董琰抬头,目光清亮,“爹打黄巾,需得袁家助力。儿子在洛阳,不多言,不多看,等爹功成,自然能接我回临洮。”
董卓喉结滚了滚,没再说下去。他挥挥手,让董琰退下,转身看向窗外的雨帘——临洮祖宅的老槐树,此刻该也发新芽了吧?老太太在祖宅主持家事,要是知道长孙要去洛阳,不知会急成什么样。
消息传到后院时,董牧正和庞德在廊下练剑。十六岁的庞德已经比他高了整整一头,挥剑时虎虎生风,却总在最后一刻收力,怕伤着他。
“我哥要去洛阳?”董牧收剑,剑穗上的水珠甩落在青砖上,洇出小圈。
他早料到袁家会提出扣押质子,却没想到是董琰。嫡长的身份,意味着他是董家法理上的继承人,把他扣在洛阳,等于掐住了董家的脉。可他更清楚,这是眼下唯一的破局法——董琰不去,父亲拿不到中郎将的印信,董家在中原便无立足之地。
“小公子,”庞德擦了擦剑上的水,“要不我跟大公子去洛阳?我护着他。”
“你得跟我走。”董牧摇头,眼里闪过一丝锐光,“我要去颍川。”
庞德愣住:“去颍川做什么?那边离黄巾乱地不远……”
“游学。”董牧用剑鞘拨了拨廊下的青苔,“洛阳有太学,颍川有大儒。爹要在冀州打仗,将来少不了和中原士族打交道,我去颍川认些门路,总比困在河东强。”
这话半真半假。他真正的盘算,是避开洛阳的旋涡——袁家要的是董琰,长子一走,他留在河东反而碍眼;去颍川则不同,那里是中原士族的发源地,钟繇、陈群这些未来的栋梁此刻多半还在颍川,借着游学的名义结交,正是为董家铺后路。更重要的是,颍川离洛阳远,离冀州也远,进可观战局,退可守自身。
只是,去颍川需得有人引荐。他想到了临洮的奶奶——段颎的妹妹,手里定然握着不少段公的人脉。
三日后,临洮的回信到了。
信是用麻纸写的,字迹娟秀却有力,是奶奶的亲笔。董牧在灯下展开,纸页边缘还带着陇山的尘土气:
“琰儿入洛,是为家族计,当忍。汝欲往颍川,可持吾所赠‘段’字铜符,往长社见钟迪先生。迪乃段公旧部,现隐于颍川授经,必护你周全。乱世读书,外出谨慎,切记。”
信末裹着枚铜符,巴掌大小,上面铸着“段”字,边缘磨得光滑,显然是奶奶常年带在身边的物件。钟迪……董牧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忽然想起父亲提过,钟迪是颍川长社人,早年随段颎平羌,做过军谋掾,精通经史,更重要的是,他与袁家没太深牵扯,是最合适的引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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