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琦策马巡视堤防那日,汴河突然暴涨三尺。
这位枢相竟跳进齐腰深的水里指挥抢险,官袍下摆缠满水草的模样,活像端午祭祀的绿粽人。
骤雨是卯时初刻砸下来的。韩琦策马行至汴口闸时,铁鹞盔沿坠下的雨帘已糊住半幅舆图。
监河判官捧着开裂的榉木水则碑,嗓子劈成两截:"卯时三刻水位尚在'安澜'刻度,辰时未到竟漫过'危亟'线......"
他官袍下摆滴落的泥水在地面洇出个歪斜的"溃"字。
韩琦靴尖踢飞了半埋土中的开元通宝——昨夜巡堤时特意撒下的测淤铜钱,此刻全数没入浊流。
他解下枢密院令旗插进闸口石缝,猩红旗面霎时被激流拽成直刃:"三百厢军分三队!甲队割柳枝编拦水篱,乙队拆了粮船隔板钉桩!"
话音未落,人已纵身跃入打着旋的涡流。
工部水部主事抱着《河防一览》在堤上乱转,忽被韩琦从水里抛来的闸匙砸中膝弯:"翻到十七页!念第三则!"
泛黄的纸页在雨中翻飞,工部老吏的颤音混着雷声:"若遇激流撼闸,当取闸槽淤泥混麦秸......"
话没说完,就见韩琦抄起民夫手里的木夯,将掺了碎秸的胶泥狠狠砸进闸基。
对岸突传来榆木桩断裂的脆响。韩琦抹了把脸上的淤泥,反手扯断腰间金鱼袋的丝绦:"丙队抽二十人跟本官走!"
他涉水时袍裾缠住水草,竟拔出贴身匕首连衣带草一齐割断。
待游到险处,那柄嵌着契丹红宝石的匕首已插进榆木桩裂缝,权作临时楔子。
漕兵们在雨中列成传运长龙。最精壮的河北汉子打头阵,将浸透桐油的沙袋从韩琦头顶抛向决口。
枢相青筋暴起的手掌按在最后一个沙袋上时,正巧接住上游漂下的半扇门板——隐约可见"盐铁司仓"的朱漆残字。
未时二刻,暴涨的河水突然退去三寸。浑身精湿的韩琦却抓起令旗往南指:"速查十五里外赵家渡!"
他踢开某县令献上的干衣,任由破口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果然半刻钟后快马来报:赵家渡民堤溃决,但因提前堆了韩琦命人分去的榆木桩,竟未伤一人。
暮色四合时,枢密院承旨的鱼符静静躺在积满泥浆的靴筒里。
韩琦啃着民妇硬塞的冷炊饼,蘸雨水在决口处画出新堤线。对岸不知谁家小儿在唱:"枢相跳河处,来年榆钱熟。"
新政满月那日,赵匡胤在观澜亭摆了全鱼宴。
观澜亭的飞檐下悬着九对青瓷鱼符,正随风叩响新政首月的更漏。
赵匡胤面前的紫檀食案不摆金器,二十四道全鱼宴皆盛在漕船木料雕的银鳞碟子里。
枢密院承旨盯着那碟"龙门炙",忽觉脊背发凉——盘中黄河鲤额头点着朱砂,恰似弹劾新政的奏折火漆。
工部侍郎捧着的冰鉴咔咔作响,里间碎冰裹着的竟是淮南鳜鱼:"沿线三十六驿换马不换冰,六日抵京尚带巢湖藻香。"
他袖口沾的漕仓新米,倒把冰鉴衬得如雪浪翻涌。盐铁副使突然被鱼骨卡住,咳得满面通红间,瞥见官家正用匕首剖开鱼腹——那柄割过契丹使臣袍角的利刃,此刻正挑出段浸透茶油的漕运账簿。
"赐曹彬鲥鱼腮边肉。"赵匡胤刀尖轻点,侍宴小黄门险些捧不稳越窑秘色盏。
那尾镇江鲥鱼躺在碎冰上,鳃盖随漕船汽笛般的蒸腾声翕动,仿佛还游在改制的河道里。
枢密院都承旨刚夹起块汉水白鱼,忽见鱼眼映出汴河新闸的倒影,银筷当啷落在掐丝珐琅食盒上。
最妙的要数那道"漕火九沸",瓦罐里黄河鲤与长江鲈同煨,揭盖时蒸汽冲开锡封,竟在半空凝成运河舆图形状。
赵匡胤突然起身,将半罐鱼汤泼向亭外曲廊:"让三司的人尝尝,这是淤了三年的陈水,还是新疏的活泉!"
宴至申时,残阳给鱼骨镀了层金边。赵匡胤抠下瓷盘里嵌的磁石——此物原是用来吸附漕粮铁钉的验货法器,此刻却吸着七枚鱼目。
亭角老宦官数得真切,官家整整七次用鱼肠在案上画闸门启闭图。
待到暮鼓催散宴席,唯有那尾额头点砂的黄河鲤还在冰鉴中睁着眼,望着汴河新栽的护堤柳被月光染成银漕。
满桌笑闹中,我瞥见赵匡胤偷偷往汴河倒酒——敬的是二十年前葬身河道的纤夫弟兄。
暮色里,新漆的漕船列队返航。船尾拖出的涟漪搅碎满天星斗,崔明远在船头调试的计程仪发出清脆铃响。
赵匡胤忽然说:"该给这铃铛赐个名。"我吐出甘草渣:"叫'醒糊涂官铃'如何?"他大笑时惊飞夜鹭,羽翼拍碎的水面映出整条汴河的欢腾。
漕船铁钉相击的余韵里,历史的车辙已悄然转向。
次年夏,《天圣会计录》载漕粮运输损耗率自三成七骤降至一成二,仅淮南路每年便可省出四十万石粟米——足够十万边军嚼用两月。
枢密院档案记有韩琦批注:"漕运改制后,幽州守军冬衣发放较往年提早廿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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