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雪落宫墙忆故君
显德十年的冬雪,是连着三日的鹅毛大雪。殿外的宫墙覆了层厚白,连檐角的铜铃都裹了雪,晃起来时声音闷闷的,像浸在温水里的玉。
柴宗训牵着符太后的手走出户部衙署时,雪粒子正往脖颈里钻,他缩了缩脖子,却没松开手——方才核对李主事的账册,查出对方私吞了陈州三季的赈灾粟米,连带着牵扯出转运司的两名小吏,符太后全程只在旁静静看着,指尖却一直凉得像冰,直到签字画押时,指节都绷出了青白色。
“娘,手怎么这么凉?”柴宗训把符太后的手揣进自己的袖筒里,少年人的掌心带着暖炉余温,焐得符太后指尖颤了颤。
她侧头看他,睫毛上沾了片雪,很快化在眼底:“没事,方才在账房待得久了。”话音刚落,一阵风卷着雪扑过来,她下意识把柴宗训往怀里揽了揽,自己的肩背却露在了风雪里。
柴宗训挣开半步,把身上的狐裘大氅往符太后肩上拢了拢——这是去年他用查贪腐的赏银给娘做的,毛领又厚又软,此刻裹在符太后身上,却衬得她脸色更白了些。他想起方才在殿外等娘时,户部的老吏偷偷说“太后这半年瘦了快十斤,昨夜还在书房核兵甲账到寅时”,心里忽然像被雪粒硌了下,又酸又涩。
两人踩着积雪往太庙走,靴底碾过雪层的声音“咯吱”作响,像是把宫城的寂静都揉碎了。柴宗训攥着符太后的手,指尖能摸到她指节上的薄茧——那是常年握笔、捻算盘磨出来的,从前他只觉得娘的手很稳,能签下调兵的圣旨,能按住动荡的朝局,此刻却觉得这茧子硌得手心发烫。
“娘,”他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飞了落在宫墙上的雪,“你想爹爹吗?”
符太后的脚步顿住了。
雪落在她的发顶,很快积了薄薄一层,像落了霜的云。她低头看着柴宗训,少年的眼睛里映着漫天风雪,却亮得像盛了星子——那是九岁孩子独有的、藏不住心事的眼神,带着对“爹爹”的憧憬,也带着对“娘是否幸福”的忐忑。
“想啊。”过了很久,符太后才轻轻开口,声音软得像浸了雪水的棉。她拉着柴宗训走到廊下避雪,指尖拂去他发间的雪粒,动作慢得像在数时光的纹路,“怎么会不想呢?”
柴宗训咬了咬唇,把心里藏了很久的话问了出来:“那为什么我从来没听你说过?是你不爱爹爹吗?还是……还是你觉得想他是件没用的事?”
这话像根细针,轻轻扎在了符太后的心上。她靠着廊柱坐下,把柴宗训抱在膝头——九岁的孩子已经不算小了,膝盖抵着她的腰腹,硌得有些疼,可她却舍不得松开,像是要把这两年缺失的拥抱都补回来。
“不是不爱,是不敢常想。”她的下巴抵在柴宗训的发顶,声音里带着点细碎的颤,“你爹爹走的那年,是显德六年的夏天,那时你才七岁,连‘丧’字都写不利索。契丹联合北汉南下,边境的八百里加急一日三封,满朝文武都在说‘后周要亡了’,我跪在先帝灵前,手里攥着你大姨母临终前给的玉珏,指甲都嵌进了掌心——那时我不能想他,一想他,眼泪就会掉下来,眼泪掉了,朝局就稳不住了,你这皇帝的位子,就坐不牢了。”
柴宗训的眼眶瞬间红了。他想起七岁那年的夏天,宫城的槐花都落了,满院都是愁云,他被宫女锁在寝宫里,只能听见殿外的哭声和脚步声,直到符太后穿着皇后朝服走进来,抱着他说“宗训,以后你是皇帝,娘是太后,咱们要一起守着爹爹的江山”,那时她的眼睛是肿的,却没掉一滴泪。
“后来呢?”他攥着符太后的衣襟,声音带着哭腔,“后来联军打过来,南唐又闹着要划江而治,你也没空想爹爹吗?”
“后来更不敢想了。”符太后的指尖划过他的耳尖,动作温柔得像哄襁褓里的婴儿,“显德七年的冬天,契丹兵临澶州,你二姨母符琳带着三百死士夜袭敌营,胳膊上中了三箭,回来时血把甲胄都浸红了,我守在她帐外,手里拿着你爹爹从前用的箭囊,连手抖都不敢——我要是垮了,你二姨母的伤就白受了,前线的将士就白拼了。”
她顿了顿,低头看着柴宗训的眼睛,眼底的雪色渐渐融成了温柔的水:“再后来援南唐打吴越,你带着林阿夏去查粮道,在陈州的雪地里冻了三天,回来时脚都肿了,我坐在御书房里看你写的查账折子,字里行间都是‘百姓没饭吃’,那时我想,你爹爹要是在,一定会摸着你的头说‘我儿长大了’,可我不能说,我得赶紧批折子调粮,不然你冻的那三天,就白费了。”
柴宗训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符太后的衣襟上,晕开了一小片湿痕。他想起自己七岁时,娘抱着他在灵前跪了一夜,第二天就穿着朝服上朝;想起八岁时,娘在殿上和宰相争兵饷,拍着案几说“哪怕拆了我的凤冠,也得给前线将士凑够粮草”;想起上个月援南唐的捷报传来时,娘拿着折子看了半刻钟,却只说了句“把吴越的盐场划给南唐一半,换他们的稻种”,连笑都没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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