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四点,钱塘县仁和镇还沉溺在墨染的沉寂里,唯有此起彼伏的鸡鸣在狭窄的巷弄间来回冲撞,似要撕开这层厚重的夜幕。硬板床上,鲁智深猛然睁眼,意识已清晰如刀。他一翻身坐起,糙硬的草席在他古铜色的脊背上短暂地烙下几道红痕,又迅速消隐在紧实的肌肤下。他眯着眼,习惯性地探向床边,粗糙的手指摸到那盒磨得棱角模糊的火柴。“嚓——”细小的火焰在黑暗中倏地点亮,小心翼翼地点燃了煤油灯芯。昏黄、摇曳的光晕艰难地撑开一方朦胧,恰好描摹出他棱角分明的脸庞,青黑的胡茬在下巴和唇边倔强地冒了头,如同田埂上新生的杂草,宣告着青年的蓬勃,也透着一丝生活过早刻下的风霜。
他抓起炕头叠放着的、洗得泛白脱形的蓝布褂子。套上时,粗糙的布料亲密地摩擦着他结实如垒石般的臂膀和宽阔的脊背,发出窸窣的沙沙声,像是这身早已融入他身体的“盔甲”在低语。袖口的毛边和肘部那枚深色、细密的新补丁异常刺眼——那是母亲钱桂花上个月在油灯下熬红了眼睛才缝好的。他低头系好最后一颗铜纽扣,目光落在自己那双仿佛不属于青年的手掌上。指节粗大,像老树的结节,厚重的老茧覆盖着掌心纹路,那是与锄头、泥土经年累月角力磨出的印记。指甲缝里嵌着深色,那是昨日插秧时不肯离去的污渍,如同生活的烙印,无声地诉说着日复一日的艰辛。
几乎是同时,灶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动,柴火细微的噼啪声随之响起。钱桂花也起来了,永远比这沉睡的村镇醒得更早。鲁智深趿拉上那双穿了不知几冬几夏、鞋底早已磨得薄如纸片的布鞋(鞋面鞋帮也分别打了两三个补丁),脚底板直接感受着院中土地上小石子的硌硬棱角。他走到院子中央那口老井边,冰冷的井绳入手冰凉刺骨。他深吸一口气,猛地发力,辘轳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吱呀”声,深井水被提起。他毫不犹豫地舀起一瓢,冰凉的井水狠狠泼在脸上,激得他一个激灵,残留的睡意瞬间无影无踪。水珠顺着他晒得黝黑的脖颈滚落,像一串串坠落的珍珠,砸在同样粗糙的衣领上,洇开一片深色。
“智深,来吃饭。”钱桂花的声音从灶膛口传来,混着柴草烟气。
小小的木桌上,仅有两碗。一碗是稀得几乎能映出人脸的薄粥,几粒米星在碗底沉默。另一碗是干瘪卷曲的咸萝卜干,透着一股浓烈的腌制气息。鲁智深端起来,蹲在褪色发白的门槛上,埋头呼噜几口,碗便见了底,他用粗大的食指仔细刮着粗瓷碗内壁,不落下任何一丝淀粉的痕迹。另一手抓起萝卜干,咀嚼时发出清晰响亮的“嘎嘣”声,带着农家腌货特有的咸香微甜,是贫乏早餐里唯一的慰藉。
“爸呢?”他用袖口抹了下嘴边粥渍和咸菜屑,问道,声音带着刚喝过热粥的微微沙哑。
灶台边,钱桂花停下擦锅的动作,深深叹了口气,暮气沉沉的叹息在灶房里回旋:“咳了一宿,天快亮才消停些,这会儿刚囫囵睡着。”她转身从灶台边摸出一个用旧粗布仔细包好的包裹,递过来,“给你带了俩红薯,晌午饿了填填肚子。”
鲁智深默默点头,接过那温热的粗布包,带着母亲指尖的温度。他小心地掀开衣襟,将两个沉甸甸的生红薯塞进贴近胸膛的怀里。院墙角落,锄头倚壁而立,五年的岁月已将木柄磨得光滑无比,浸透了他汗水与油脂,在昏暗晨光中微微泛着油润的幽光。锋利的锄刃刚刚被钱桂花仔细磨砺过,寒光凛冽,仿佛能轻易切开这渐浓的曙色。
鲁智深年纪尚轻,不过二十出头,身形高大挺拔。长期的户外劳作风刀霜剑,将他裸露在外的肌肤雕刻成一尊深沉的古铜色塑像,那色泽不仅是被阳光反复亲吻的证明,更是岁月和泥土在他身上刻下的坚韧勋章。
天边刚泛起一丝混沌的鱼肚白,鲁智深已扛着锄头踏进自家的水田。清晨厚重潮湿的露水带着彻骨的凉意,贪婪地爬满他的裤腿,迅速渗透至肌肤。扑面而来的是泥土特有的浓郁腥气,混杂着幼嫩稻苗释放的微弱清新气息。他随手将发白的蓝布褂子搭在田边那棵歪脖子柳树的枝桠上,顿时,精壮的上身暴露在微凉的晨风里。紧实而富有张力的肌肉线条块垒分明,沟壑起伏,仿佛是大地上一条条沉默而有力的田垄。他习惯性地朝宽阔的掌心啐了一口唾沫,双手用力搓磨了搓,让湿滑感覆盖住老茧的干硬。随即,他牢牢握住那光滑的木柄,双臂肌肉绷紧如弓弦,狠狠地将锄刃楔入饱含水分的大地。噗嗤——!泥土被翻裂的沉闷声响有节奏地回响在空旷的田野间。潮湿、带着腐殖质甜味的泥土气息蓬勃而出,争先恐后地钻进他的鼻腔。汗水几乎是随着他挥动的手臂第一下便从鬓角渗出,沿着太阳穴滑落,聚拢在下巴,凝成饱满的一滴,“啪嗒”一声,沉重地砸进刚刚翻开的、深褐色的泥土里,瞬间消失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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