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能源部的办公区弥漫着一股特殊的气味——打印机的热风、咖啡因、以及若有若无的焦虑。在这个以男性工程师为主的电力设计院里,光线被百叶窗切割成条状,落在排列整齐的工位上,像某种无形的牢笼。
李光明坐在靠窗的第四个位置,已经三年了。
早晨八点四十五分,他像往常一样提前到岗,擦干净桌子,整理好图纸,把几本厚厚的专业书籍垒在左手边,像一道小小的防御工事。他的动作轻柔有序,仿佛怕惊扰了空气中的尘埃。那副金属框眼镜后的眼睛,总是微微低垂,避免与人对视。
“书生气太重。”这是部门主任王建斌第一次见到李光明时给出的评价,语气里的不满多于赞赏。
李光明确实像个书生——说话永远轻声细语,衬衫纽扣总是扣到最上面一颗,办公桌上除了文件就是《风力发电场设计规范》《光伏电站系统设计》之类的专业书。他毕业于国内顶尖的华北电力大学,专业知识扎实,图纸画得无可挑剔,却总在部门会议上沉默得像一把空椅子。
周五的部门例会,王建斌照例坐在长桌顶端,手指有节奏地敲击桌面。那双手粗壮有力,手背上有一道淡淡的疤痕——据说是早年下乡时留下的。
“甘肃那个风电项目,基础设计有问题。”王建斌的声音不高,却让整个会议室瞬间凝固,“谁做的初步计算?”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李光明。他微微直起身,喉结滚动了一下:“是我,王主任。但我反复校核过,应该没有问题...”
“应该?”王建斌打断他,像猫捉老鼠般眯起眼睛,“现场反馈,基础混凝土量比同类项目高出百分之十五。你知道这意味着多少浪费吗?”
李光明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他张了张嘴,想解释那片区域地质条件特殊,需要增加基础稳定性,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三年来,他学会了在这种时刻保持沉默——反驳只会招来更猛烈的打击。
“年轻人,书本和现场是两码事。”王建斌的语气突然变得“语重心长”,那是他惯用的伎俩——在公开场合将技术问题转化为个人能力问题,“你们这些高材生,总以为读了几年书就什么都懂了。”
会议室里有人低下头,有人假装记录,没有人敢与李光明对视。在这个部门,王建斌的权威像一堵无形的墙,隔绝了所有可能的声援。
李光明的脸更红了,那是一种灼热的、无法隐藏的羞赧。他的脸皮薄得像宣纸,一点批评就能染透。有一次,同事小赵私下说:“光明,你得学会厚脸皮一点,在王主任面前,脸皮薄就是自寻死路。”
他试过改变,但骨子里的教养让他无法做到当众争吵、强词夺理。他的父母都是中学教师,从小教他的是“有理不在声高”、“君子矜而不争”。在如今的处境下,这些教诲显得如此苍白。
会议结束后,李光明快步走回座位,几乎是小跑。他需要那排书籍构筑的屏障,需要那个靠窗的角落。经过三年磨练,他早已学会如何迅速逃离令人窒息的场景。
“光明,别往心里去。”对面的老张递过来一杯刚泡的茶,“甘肃那个项目,你的计算没有问题,增加混凝土量是必要的安全储备。”
老张是部门里少有的敢偶尔为李光明说话的人,但他明年就要退休了,早已不复当年的锐气。
“我知道,谢谢张工。”李光明接过茶杯,热气氤氲了他的镜片。
他想起刚来部门时的情景——那时他满怀憧憬,带着一流大学的毕业证书和一本《电力人的使命》。面试时王建斌对他很满意,称赞他“专业扎实,是可造之材”。谁知入职后一切都变了样。
后来他才知道,自己“错”在几个地方:一是毕业于名校却毫无背景,二是性格温和不善争斗,三是不懂得阿谀奉承。在王建斌的权力版图上,这样的人最适合放在脚下——既不会反抗,也不会构成威胁。
午休时,李光明收到一条微信,是妻子杨小雨发来的女儿视频。一岁半的咿咿呀呀学语,对着镜头叫“爸爸”。他的眼眶突然发热,赶紧起身走向楼梯间。
在空无一人的楼梯间,他望着窗外林立的高楼,第一次认真思考离职的可能。这个念头像一只困兽,在他心里左冲右突。
“怎么了?挨批了?”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李光明慌忙擦了下眼角,回头看见经营部的刘副总。刘副总曾和他父亲是同学,算是院里唯一知道他背景的人——李光明的父亲早逝,母亲病退,家里没有任何可以倚仗的资源。
“没有,就是透透气。”李光明勉强笑笑。
“听说你们部门那个风电项目,你的处理其实很专业。”刘副总拍拍他的肩膀,“坚持住,王主任这种人,哪里都有。”
这种安慰比批评更让人难受——它确认了你的正确,却也默认了你的无力。
下午三点,王建斌把李光明叫到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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