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武第一次意识到情绪控制的重要性,是在柬埔寨的雨季。
那是在洞里萨河畔的一个变电站项目现场,七月的暴雨已经持续了整整三天。雨水像是从天上倒下来似的,噼里啪啦地敲打着临时工棚的铁皮屋顶,仿佛千万只无形的手指在同时叩击,奏出一曲令人心烦意乱的交响乐。潮湿闷热的空气像一块厚重的湿布包裹着每一个人,连呼吸都变得黏稠起来。
工棚里,当地雇用的工头波尔站在宋武面前,双手一摊,黝黑的脸上写满了无奈:“宋经理,砂石料运不过来了,前面的路被淹了。”他的声音在雨声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微弱,却像一记重锤敲在宋武心上。
项目进度本就吃紧,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像一记闷棍,结结实实地打在宋武的太阳穴上。他感觉一股燥热从胸口升起,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喉咙发紧,想说的话堵在嘴边,就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了咽喉。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加速的心跳声,咚咚咚,像是在和窗外的雨声较劲。
就在他几乎要失控的这一刻,宋武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波尔,恰好捕捉到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试探——这位在当地摸爬滚打多年的柬埔寨人,那双深邃的眼睛里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就像潜伏在洞里萨河底的鱼,静静地观察着水面的动静。他正在观察这位来自中国电力设计院的新任项目经理会作何反应,这个认知让宋武猛地清醒过来。
一瞬间,宋武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他的导师,国际工程部总经理周志远的身影。那是他出国前最后一次谈话,周总坐在堆满图纸的办公室里,窗外是北京渐渐暗下去的天色,夕阳的余晖给周总的侧脸镀上了一层金边。
“小宋,你知道在国际工程中,最致命的缺陷是什么吗?”周志远没有等他回答,自顾自说下去,声音平稳得像一汪深潭,“不是技术,不是语言,是性格。一个控制不住情绪的人,就像穿着铠甲在雷雨中行走,终会被自己引来的闪电击垮。”
周志远说话时,双手平放在红木桌面上,手指舒展,仿佛按住的不是木头,而是整个项目的脉搏。“那些优秀的领导者,遇到问题都平静如水。不是他们没有情绪,而是他们懂得将情绪转化为内在的能量,就像水电站将奔腾的江水转化为电力。”
记忆中的声音在耳畔回响,宋武深吸一口气,感受着潮湿闷热的空气充满肺部,带着泥土和青草的特殊气息。他强迫自己的肩膀放松下来,嘴角甚至扬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微笑。
“波尔,带我去看看被淹的路段。”他的声音出奇地平稳,仿佛这场雨不过是计划中的一个小插曲。
他们驱车前往三公里外的路段,河水已经漫过堤岸,将土路变成了一片浑黄的沼泽。几辆满载砂石料的卡车深陷泥中,司机们聚在路边棚子下避雨,脸上写满无奈。
“这种情况往年常见吗?”宋武问,声音平和。
波尔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每年雨季都会发生一两次,但今年特别严重。”
宋武点点头,雨水顺着他的安全帽边缘流下。他蹲下身,用手指测量着路面积水的深度,然后站起身,目光投向远处隐约可见的村庄。
“波尔,你说村民们平时是怎么出行的?我看那边有几条小船。”
波尔的眼中闪过一道光:“宋经理,你的意思是...”
“砂石料能不能用小船转运?我们计算一下成本和工期延误,如果可行,就立即组织村民参与运输,按日结薪。”宋武的声音依然平静,但眼神中已有了决断。
这个后来被证明极其聪明的解决方案,不仅解决了材料运输问题,还为当地村民创造了额外收入,赢得了社区的广泛支持。当天的危机,反而成了项目与当地社会关系的转折点。
回到临时办公室,宋武在日记本上写下:“情绪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今日险些翻船,幸得及时转向。”
接下来的几个月,宋武有意识地磨练自己的情绪控制能力。他发现在国际工程中,文化差异、语言障碍、突发状况,无一不是情绪的试金石。
在应对越南合作伙伴的反复变更时,他学会了用沉默代替反驳,用提问代替指责;在处理澳大利亚监理的苛刻要求时,他学会了用数据支撑立场,用专业赢得尊重;在面对团队内部因文化差异产生的摩擦时,他学会了搭建沟通的桥梁,而非简单地下达命令。
他逐渐明白,周总所说的“平静如水”,并非麻木不仁,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情绪转化能力——将焦虑转化为细致,将愤怒转化为坚定,将失望转化为改进的动力。
这种磨练在次年春天的菲律宾项目上达到了高潮。
那是位于吕宋岛东部的一个输变电项目,台风“珍珠”来袭的那个夜晚,宋武和团队被困在临时营地里。狂风呼啸着,像一头愤怒的巨兽不断撞击着建筑物的墙壁,电力早已中断,只有几盏应急灯在黑暗中投下摇曳的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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