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宫里的气味总是混杂着药味、熏香和陈年老木的腐朽气息,沉甸甸地压着人的鼻端。
窗外暮色四合,几只倦鸟掠过宫殿的琉璃瓦顶,留下几声短促的鸣叫,更衬得殿内一片死寂。
李承乾坐在紫檀木圈椅上,背脊挺得笔直,目光看似落在门口那半旧不新的猩红毡帘上,实则虚悬着,穿透了宫墙,落在了被圈禁在长安城一隅的文工团驻地。
父皇那道“整肃”的旨意,如同一道冰冷的铁闸,轰然落下,将他精心铺设、深入民间的触角硬生生斩断。
洛阳的风波,李泰的发难,山东门阀的推波助澜……这一切都像无形的绳索,勒得他胸口发闷。
他端起手边的冰镇酸梅汤,冰凉的瓷盏贴着掌心,却无法浇灭心头那股郁结的燥火。
“殿下,”
薛仁贵瓮声瓮气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像座铁塔杵在柱子旁,浓眉拧成一个疙瘩,拳头攥得咯咯响,
“憋屈!忒憋屈了!俺就想不明白,俺护着自己人,打跑欺负人的恶狗,咋就成了罪过?那帮子鸟官,还有那魏王,颠倒黑白的本事比俺的拳头还硬!”
他越说越气,蒲扇大的手掌猛地拍在身旁的柱子上,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李承乾眼皮都没抬,只是将酸梅汤又凑近唇边,轻轻呷了一口,任由那酸涩冰凉滑入喉中,才淡淡道:
“拳头再硬,砸不到该砸的地方,就是蛮力。他们等的就是我们的蛮力。”
他将茶盏轻轻搁在几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走吧,时辰到了,该去陪皇爷爷‘听政’了。”
太安宫深处一间偏殿,窗户被厚厚的帘幕遮得严严实实,光线昏暗。
空气里弥漫着更浓重、也更苦涩的药味。
太上皇李渊穿着宽松的常服,歪在一张铺了厚厚软垫的黄花梨木榻上,花白的头发稀疏地挽着,眼神浑浊涣散,呆呆地望着房梁,口水顺着松弛的嘴角,在胡茬上蜿蜒出一道亮痕。
在春猎暗杀中受重伤刚痊愈的老太监永寿垂手侍立一旁,如同一尊没有生气的泥塑木偶。
“皇爷爷,孙儿承乾来了。”
李承乾上前几步,恭敬地行了一礼。
李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嗬嗬”声,像是在回应,又像是无意义的声响。
他枯瘦的手指在榻沿摸索着,碰到了旁边小几上放着的一副象牙麻将。
“牌……打牌……”
他含糊地咕哝着,口水又流了出来。
“是,皇爷爷,孙儿陪您打牌。”
李承乾温言应着,示意太监摆开牌桌。
他亲自扶着李渊在牌桌主位坐下,自己则坐在下手。
薛仁贵不会这个,只能像个门神似的杵在柱子边,气闷地看着。
摸牌,码牌,出牌……昏暗的光线下,只有象牙牌碰撞发出的单调声响。
李渊出牌极其缓慢,手指颤抖着,常常犹豫半天打出一张完全不合牌理的牌。
李承乾的心思根本不在牌上,那些“一万”、“二筒”在他眼前模糊成一片,只映出洛阳被砸的戏台,朝堂上李泰义正辞严的脸,还有父皇那不容置疑的裁决。
他机械地跟着出牌,回应着李渊偶尔含糊不清的问话,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阴云笼罩,沉甸甸的。
牌局沉闷地进行着,李渊又打出了一张完全没用的“西风”。
他看着面前的牌,忽然极其缓慢地抬起浑浊的眼睛,望向对面心神不属的孙子。
那眼神,在这一刻,似乎褪去了一丝浑浊,多了一缕穿透岁月的幽光。
他喉咙里又发出咕噜声,仿佛在清嗓子,然后,一个低沉、沙哑,却意外清晰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
“孙儿啊……心里……憋着火?”
李承乾摸牌的手猛地一顿!
象牙牌差点脱手!
他霍然抬头,撞进李渊那双浑浊却又似乎洞悉一切的眼睛里。
这声音……这语气!
完全不似平日迷糊的模样!
他心头剧震,面上却竭力维持着平静,只是呼吸不由得微微一滞:
“皇爷爷……孙儿没有。”
“嗬嗬……”
李渊喉咙里发出一阵破风箱般的笑声,浑浊的眼睛微微眯起,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了然。
他慢悠悠地伸出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地从自己牌阵里推出一张毫无关联的“红中”,仿佛那不是麻将,而是一颗至关重要的棋子。
他的声音依旧缓慢沙哑,却像是带着刮骨的刀锋,一个字一个字地凿进李承乾的耳中:
“你那……文工团……唱唱跳跳……挺好……”
他顿了顿,手指在那张红中上点了点,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扫过孙子年轻却紧绷的脸庞。
“可惜啊……有人……看着……碍眼了……”
李承乾只觉得头皮一炸!
仿佛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笼罩心头的阴霾!
他猛地坐直了身体,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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