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下凡尘烟火暖
杨欢立在临河集镇口的老槐树下，树干粗需两人合抱，苍劲的枝桠向四方舒展，墨绿的槐叶层层叠叠，春日的暖阳透过叶隙筛下，在她素色布衣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指尖下意识攥紧了衣角，素白的布料被捏出几道深深的褶皱，眼底带着几分初入凡尘的无措与茫然。往日在清辉神祠的露台上，她见惯了俯首叩拜的恭谨信徒，往来皆为沉静守礼的神官属僚，目之所及皆是规整有序，从无半分杂乱，可眼前这临河集的景象，却让她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满心都是陌生的鲜活。
镇口的人流往来不息，喧嚣声从未断绝。有青壮汉子扛着沉甸甸的锄头，脚步匆匆地往镇外赶，许是急着回地里忙活，肩头沾着的湿泥不经意蹭到了身旁挑着货担的货郎衣裳，泥渍印在青布上格外显眼。货郎笑着拍了拍汉子的肩头，嗓门亮堂地骂了句“冒失鬼，赶着去地里抢收成呐”，汉子也不恼，挠着头嘿嘿一笑，连声说着抱歉，脚步不停却又放缓了几分，免得再撞到旁人，两人相视一笑间，满是凡尘俗世里的随性热络，无半分芥蒂怒意；不远处的菜摊前，围着不少挎着菜篮的妇人，其中一位青布包头的妇人正攥着菜篮沿，与摊主讨价还价，手指着篮里挑好的几根白萝卜，嗓门提得老高，语气带着几分泼辣利落：“掌柜的你瞧瞧，这萝卜芯都糠了，捏着都发空，还好意思要两文钱一斤？依我说，一文钱，多一文我都不买，你爱卖不卖！”摊主是个老实的中年汉子，看着篮里的萝卜一脸苦笑，摆着手连连解释：“婶子，这真是今年最后一茬秋萝卜了，虽看着差点，口感可不差，一文五，真不能再少了，再少我就得赔本咯！”两人你来我往讨价半天，最后妇人还是以一文二的价钱付了钱，拎着萝卜喜滋滋地走了，摊主望着她的背影，无奈又笑着摇了摇头。
杨欢看得入了神，方才攥紧衣角的手指缓缓松开，学着往来行人的模样，轻抬脚步慢慢往镇中心走。她的脚步很轻，落在光滑的青石板上几乎无声，目光却被周遭的一切牢牢吸引，眼底的无措渐渐淡了些，多了几分好奇。行至一处巷口时，一股醇厚的豆香混着热气扑面而来，瞬间勾住了她的脚步，她抬眼望去，巷口支着一个简易的豆腐摊，摊位是用几块厚实的旧木板拼接而成，稳稳当当地架在两条长凳上，摊位上头摆着一方方正正的木盒，盒里码得整整齐齐的雪白豆腐，块块饱满紧实，蒸腾的热气裹着浓郁的豆子清香，袅袅娜娜地往上飘，在春日的微风里散得满巷都是。
守摊的是个年过六旬的老汉，佝偻着些许脊背，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沟壑，深深的皱纹里藏着风霜的痕迹，下巴上留着一撮花白的山羊胡，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此时他正握着一把磨得锃亮的铜刀，手法娴熟地顺着豆腐纹路切割，刀锋落下干脆利落，雪白的豆腐便被分成了大小均匀的小块，他随手舀起几块盛进粗瓷碗里，淋上一勺清亮的香油，又撒了点细碎的葱花，动作麻利地递到面前等候的顾客手里，脸上挂着和善的笑意。
“姑娘，要块热豆腐不？刚出锅的，热乎着呢，要是不忌辣，添半勺辣子，吃下去浑身都暖，最是解春寒。”老汉抬眼时瞧见了站在摊前许久的杨欢，见她眉眼清秀，却又带着几分局促，便笑着开口招呼，语气温和又亲切。杨欢下意识点头，循着那股豆香，伸手便要去接老汉递来的粗瓷碗，指尖刚要碰到碗沿，却猛地僵住，伸出去的手也顿在了半空。她骤然想起临行前月漓特意叮嘱的话语，凡人世间互通有无，买取物件皆需用那名为“铜钱”的东西，可她此番入世，为求纯粹练心，尘身之上只着这一件素色布衣，周身别无长物，哪里有什么铜钱。
她张了张嘴，唇瓣轻动，却不知该如何向老汉解释这无钱买食的窘迫，只得收回手，垂落在身侧，指尖微微蜷起，站在原地，眼神里满是茫然无措，望着老汉和善的面容，竟生出几分无地自容的局促。这般窘迫无措，是她身为清辉元君数百年里从未有过的体验，往日里只需垂眸，便有信徒供奉，神官奉上所需，何曾有过这般求而不得的狼狈。
老汉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目光扫过她身上那件虽浆洗干净却料子陈旧、边角甚至有些磨损的素色布衣，心里瞬间便有了数。他没再多问，只是笑着摇了摇头，重新拿起铜刀，特意切了一块比寻常售卖时更大些的豆腐，小心翼翼地盛进一只干净的粗瓷碗里，又转身从摊位旁的陶罐里舀了一勺色泽红润的自家酿酱油，细细淋在豆腐上，酱香瞬间便混着豆香漫了开来，随后才将碗稳稳递到杨欢手里：“看你这样子，是外乡来的吧？许是路上把盘缠弄丢了？没事，这碗豆腐你先吃着，热乎，填肚子。等日后有钱了，再给我送来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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